作者：鲜述文

      中国立国数千年在精神不在物质。能保守我国旧道德，不为物质所诱，此大豪杰。望尔将《大学》古本一书，常置座右，以为守身作人之本。则本立道生矣。古圣贤千言万语，无非教人守身作人道理。又曾文正公曰：“‘劳谦’二字，受用无穷”。劳，所以儆惰也；谦，所以儆傲也。有此二字，何恶不去，何善不臻。

　　这是1946年三伯父鲜继恒赴美留学前夕，爷爷鲜英在全家福照片后面的题词。这段话他强调了两点：

　　一是以《大学》为座右铭，学习如何做人。其中重要的是“保守我国旧道德”。

　　《大学》，是儒家经典“四书”中的一部。说的是“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” 的道理。“旧道德”，即传统美德。“修身”和传统美德是紧紧相连的。《论语》中孔子的一段话：“弟子入则孝，出则悌，谨而信，泛爱众而亲仁。”几乎概括了传统美德的主要方面：即对父母有孝心、尊重老人，同辈相处要谦让、友好，做人做事要谨慎讲信用，要有爱心，不断学习别人长处不断进取。

　　爷爷称赞能保持“我国旧道德”，不为物质所诱的人，是“大豪杰”，鲜明地向子孙提出了要求。

　　第二，借用曾国藩对其子孙的教导：“‘劳谦’二字，受用无穷”。爷爷重视勤劳和谦虚的美德。为什么？爷爷进一步解释道：“劳，所以儆惰也；谦，所以儆傲也。有此二字，何恶不去，何善不臻。”

　　这就是鲜家的家训。

　　每年除夕全家人都要聚在一起开家庭会，总结一年来自己做得怎么样。二孃鲜继兴21岁去世，她留下的一篇尘封了七十一年的作文，题目是《岁末》，恰好描绘了鲜家开会的情景：

　　在旧历二十九日的晚上，我从学校回到家里。我们家里真热闹，哥哥、姐姐、弟弟、妹妹、嫂嫂，一共有十个。可是，除过年外，仅有少数的离家近才经常回来，所以爸爸每年必要他们离家远的回来聚会一次，并要开一次家庭会议，以讨论本年每一个人的一切，及每个人对家庭有无改良之处的建议，尤其是爸爸，他在这会议中，表现出种种的情形。从他的每一句话中，都知道他慈爱的心理，和希望我们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。从他那额上的皱纹，更显出他近几十年的辛苦。我在会议中，两眼老是不停地望着爸爸，心中非常的难过，好像有许多话要向他说，可是又说不出来。唉，我们十个人的负担，都在爸爸一人的肩上，所以现在爸爸的面孔上，才有这种辛苦的表现。在这情况下，我们的心中是多么的难堪呀！

　　不一会，窗外很冷的雪风，慢慢地吹进房内，只见爸爸的银须一根一根的飘着，把他那副辛苦而和善的面貌，在这大雪的晚上，特别的表现了出来。

　　这天晚上是除夕，因之开会的时间不久，可是这开会的意义真不小，尤其是这天晚上，对我的影响真深，我是一世也不能忘记爸爸的面孔。

　　长辈们就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成长。他们虽然出身富裕，但却没有纨绔子弟的坏脾气。相反，他们达观、勤劳、节俭、正直、善良，富有爱心。

　　父亲鲜继坚是爷爷第五子，新中国成立前参加川东地下党，新中国成立后在重庆保险公司工作。1957年打成“右派”，工资降到每月18元。他曾在重庆南山金融系统政治学习班学习，其实是变相劳改。临行前，爷爷特别嘱咐他：“最穷不过讨口，不死总要出头。”这其实就是教育他做人要旷达，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。

　　父亲经常从长江边海棠溪担粪上山，一百多斤的粪挑子压得爸爸直不起腰。夏天，火热的重庆，燃烧得爸爸浑身大汗淋漓，弓着腰，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山上走。冬天，南山上开始飘雪，爸爸穿着一件千疤万补的棉背心，头上冒着热气，担着满挑子粪水跋涉在通往山顶的石阶小路上……

　　“文革”中，鲜家被红卫兵从上清寺“特园”撵到长江边的解放东路292号居住。爸爸从南山下来，过江才能回家。轮渡费是4分钱，为了节约几分钱，他有次居然横渡长江。从南山学习班下山后，爸爸被调到沙坪坝金融系统建筑队为银行修房子。

　　从解放东路的家到沙坪坝单位约三十公里，他常步行十公里到石桥铺，再乘车二十公里到单位。每天早晨4点钟起床，匆匆吃碗开水泡饭就出发，开始周而复始的旅程。

　　生活如此艰辛，爸爸依然乐观。天天晚上家里都有客，都是难兄难弟。他喜欢喝下关沱茶，每天都泡一搪瓷缸子茶，家里孩子或客人都喝。坐在方桌旁，茶缸子放在桌子中间，父亲与朋友一边喝茶，一边海阔天空摆龙门阵。爸爸笑容可掬交谈着，似乎没有一丝疲劳。

　　一个星期天，我买了几碗川北凉粉和下半城的“白豆花”带回家，权当下饭菜。正好一位朋友光临，爸爸热情邀请朋友上桌，调侃说：“菜虽不多，都是名菜。”这句话成了家里流传的经典。

　　七嬢鲜继根是一位英语教师。她的善良，也是可圈可点的。七十年前，她在重庆清华中学念书。一篇题目为《自叙》的作文中写道：

　　……不知为什么，我一见到穷人就同情他们，更没理由的我爱那些贫困的小孩。我一见到这些人就同他们谈得很亲密，很有趣。我知道他们生活的痛苦、烦闷。也许他们会感到人生的无聊，以至于愿早死。我恨此时我不是个有能力有钱的人，不然，我一定要接济他们。直到现在，我多希望有一天能实现此事……

　　之后，她培养家里18岁的小保姆。为了女孩的将来，七嬢让她上夜校，取得初中文凭；之后让她去工厂，为她介绍男友组成家庭。

　　鲜家在重庆属于名门望族，而七嬢应算“富二代”，而她仍然心系穷人。我的长辈生活在富裕的家庭，青少年时代生活优裕，但并不影响他们的人品。无论对人，对事，或是面对挫折，他们都能以鲜家家训对待，坐看云起云落，直面跌宕人生。

　　（作者系鲜英之孙女）